虽然住了楼房,上有自来水,下有下水道,中间有洗菜盆,但是我洗碗总要用一个容器,目的是留住洗碗的水,积攒着用来冲洗厕所;淘米的水一定会贮存起来,留做浇花之用;袜子破了,只缝补一次不会善罢甘休;床单上的补丁常常会喧宾夺主,像是原有的花色……
有时候女儿会拿着我这些“斑斑劣迹”来找我母亲告状,原因是我不止自己这样过日子,还强迫她们亦如此,不过她的每次“上诉”都会被驳回,因为充当“法官”的父亲会坚定地偏袒我,理由是我“有其母……”
勤俭只是母亲生活习惯的一个方面,母亲还有慷慨大方、先人后己的特点。几十年前,家里有一台缝纫机,本来是为方便自己缝制衣服的,可是母亲却因为这台机器成了义工,从同事到邻居,谁家有了需要,母亲就为谁家忙活。
一年夏天,母亲做了一顶比商店售卖的要宽大很多的蚊帐,和我们睡觉的炕一样大,就像屋子里的一顶“小房子”。这顶“小房子”不仅给我们挡住了叮人的蚊子,还能让我们姐妹三人在里面肆意嬉闹,简直成了我们夏日夜晚的乐园。可是这顶“小房子”只让我们高兴了两天,就消失了。因为一位也有三个孩子的阿姨来我家串门,看到这顶宽敞的“小房子”,脸上露出了羡慕的表情。母亲立刻摘下蚊帐,送给了阿姨。阿姨不肯接受,母亲轻描淡写地说,半天还能做一个,让她放心拿走。可是过了六年,母亲才又做了一个,因为一直买不到做蚊帐的材料。
还有一年春节前,母亲又给自己揽来了一件“生意”,给邻居的女儿缝制过年的衣服。寒冬,天黑得早,又常常停电,母亲点着煤油灯踏缝纫机。窄小的房间只给缝纫机留出了一个逼仄的空间,布料在缝纫机上拥挤着奔跑。就在即将完工之时,堆积的布料打翻了煤油灯,油洒在了尚未制成的衣服上。
母亲当时一定十分沮丧,不知道她是如何处理自己的情绪的,坚持着做完了衣服,然后叫醒了早已进入梦乡的我。我不知有什么美事等待着我,揉着惺忪的睡眼从被子里伸出头来。“这件衣服给你吧。”母亲的语调接近平静。
说实话,那件衣服只是棉布的材质,花色也不分明,不是我喜欢的类型,关键是纯棉的布料日后一定褪色。但是多一件新衣服总是让人高兴,我的脸上挂上了不加掩饰的笑容,接过了母亲手里的新衣服,随手就要往身上试穿。
“你的那件给你三姐吧。”祈使句的语态,其实是陈述句的意思。什么?我脸上的笑容立刻凝固了。三姐是邻居的女儿,母亲熬夜赶制的衣服就是她的。我的那件新衣服可是涤卡的面料,不易褪色、不易出褶皱,最重要的是容易被人发现那是时髦的料子,给她?我简直要哭了。
“一定是她喜欢我的衣服,她们家里买不起,非得跟我换,她可真讨厌。” 我从小发怵母亲的威严,不敢当面询问母亲原因,却咬牙切齿地仇恨起三姐来,把拿在手里的衣服狠狠地扔在炕上。母亲看出了我的情绪,用少有的温柔把被子给我往身上拉了拉,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解释,只是说:“睡吧。”
我以为我没有同意这件事情就结束了,但是第二天早上,我的涤卡新上衣,不翼而飞了。
很多年以后,我和母亲聊天,翻起了“旧账”。母亲无奈地跟我解释:“你三姐家里孩子多,买件新衣服不容易,洒上了煤油,没法给人家了。”“那她们就好意思要?”想起那件事,我依然恨恨不已。“我说是你喜欢你三姐的那件衣服,你非要换。”年迈的母亲没有了往日的“气势”,语速慢慢地说。
“你为什么要这样?她们让你做衣服,你白搭着时间,洒上油还赔人家,图啥呀?”我很生气,想了想,还是很生气。“没办法,都是你姥姥教的。你要不满意,怪你姥姥。”母亲学会了甩锅。彼时,姥姥已经去世多年,母亲打开了自己的话匣子,和我描述起了她的母亲,我的姥姥。
“你姥姥最看不得别人过得不好,宁可委屈了自个儿,也得帮着别人。”
姥姥的善良我最早是从姑姑那里得知的。那是母亲结婚前,去了未来的婆家。回来后,在和姥姥介绍父亲的家庭成员时,无意中说到了姑姑,患病,且无钱医治。姥姥碾转反侧,夜不成寐。在母亲结婚时,嘱咐了母亲一句话,算作嫁妆,那就是让母亲帮着给姑姑治病。姥姥说:“给她治病吧,治好了,让她能够寻个婆家,过过正常人的日子,也省得你们操心。”
母亲坦言,当时并不能真正认识到姥姥让她做这件事情的深远意义。姑姑治好病后,过上了正常人的日子,和母亲成为一生的手足,成为和母亲彼此牵挂的亲人。母亲对我说:“你姥姥这么做,是真心疼我。”
善良很含蓄,“她”不事张扬,因此最初总是不被认可。我为多年对母亲的善良耿耿于怀而愧疚,也反思自己究竟能不能传承母亲的美德。直到有一天我听到女儿和她爷爷的对话。
“爷爷,您放心养病、治病,我爸我妈给您治病是应该的。”女儿的声音。
“这得花多少钱啊?”老人的声音。
“我爸我妈有钱,您不用担心。”女儿的声音。
“爷爷给你们添麻烦了!”老人在叹气。
“爷爷,我爸我妈有机会照顾您,这是他们的福气。”女儿不加思索地说。
“爷爷您操心一辈子了,也该他们疼您了……”
……
我忍不住泪流满面,如果女儿延续了家庭的善良,也算我这个母亲没有掉链子——我默默地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