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版:副刊·生活 上一版 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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故乡忆旧(3)

□ 张树田

乡间婚事

“男大当婚,女大当嫁。”自古不变。但是,如何婚嫁,则有大讲究了。在我们老家,上一辈人的婚嫁大多遵循着“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”的古训。在我的记忆中,由双方父母指腹为婚的“娃娃亲”有之,由媒人撮合的姑表、姨表亲这种“亲上加亲”的婚姻亦有之。在六十年代初,以几百斤白薯干作为聘礼,实属买卖婚姻这种极端的事例也不鲜见。这些基于生产力发展水平低下,人民生活普遍困苦的岁月里所出现的种种婚姻形态,既反映出沿袭了几千年的落后婚俗的顽固,也展露了那个时代青年男女的无奈。

邻家一个被我称作侄媳妇的妇人,终日走东家串西家,大大咧咧,嘻嘻哈哈。她老伴长她十多岁,是个很少出门、寡言少语的白铁匠。每天一大早,就从他家传来叫骂声和敲打白铁的叮当声。母亲告诉我,侄媳妇嫁到婆家那年刚满15岁,成婚当天,众人前来贺喜,竟一时找不到新娘。新郎满街寻觅,才发现这个新娘竟和一群小孩子玩起了“摔娃娃斗儿”(玩泥的一种游戏),令众人哭笑不得。不过由媒人成全的这对夫妻婚后打打闹闹几十年倒也相安无事。老伴过世后,侄媳妇恪守妇道,拉扯了一大堆儿女。我常想,类似这种家庭在当时的中国农村,又何止成千上万!对于他们,爱情不过是一种奢谈,所谓家庭、婚姻充其量仅是一个传宗接代的载体而已。

那年,我回老家参加了一场婚礼,席间巧遇分别了40年的本家一位堂姐。只见她步履蹒跚满脸褶皱,和当年出嫁时的模样判若两人。交谈中得知,当年她到婆婆家相亲,几乎全村人都把家中最好的被褥送到她婆家充数,甚至别人家的肥猪也被赶过来充壮门面。最后,以200斤白薯干的身价“成交”了这笔婚姻交易。风风雨雨几十年,在那个偏远的荒僻小村,她也从一个妙龄少女熬成了一大群孙子孙女的祖母。“现在,大米饭也常吃上了,火车、汽车也坐过了……”她这样说着,布满沧桑的脸上显露着的幸福与满足不禁让我一阵阵心悸!

如果说在文盲充斥的群体中,这种婚姻能得以代代延续尚有情可原的话,那么,村里当年另一段奇缘则有些令人大惑不解了。本家一位张姓大叔早在高中就读期间便依父母之命,娶了一位目不识丁的农家姑娘。张某后被公派赴苏联留学,1964年学成回国,分配到某工业研究机构。婚后数年,他们夫妻聚少离多,但彼此仍不离不弃。那年春节,正在大学读俄语专业的我特意登门拜望,意在学习几句俄语,同时也想解除我心头一直挥之不去的那个大大的问号。记得这位风华正茂、春风得意的“海归”毫无悔意,一再表示说:“你大婶在家这些年也真不容易哟!”后来的日子证明,这个大叔果然未食其言,待他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后,专程来老家把大婶接到了他供职的武汉,日子过得和和美美。看来,我对这一桩根本不可能产生爱情的婚姻的担忧,成了杞人忧天。

大叔的情操无疑是高尚纯洁的,应当肯定和褒扬。我们应当摒弃的是那些压抑窒息青年男女自由情感追求的陈规陋俗,也不要让当今对“高富帅”和“白富美”的盲目追求与崇尚成为新时代青年的精神枷锁。

老槐下的小商店

老家东西街的中段,有一间不足十平米的专卖烟酒茶糖等日杂用品的小店。由于和乡邻居家度日息息相关,那里也成了我儿时经常光顾之处。小店门前有一棵年代十分久远的老槐树,树干已空,树影斑驳。但毕竟可以遮风挡雨,因此夏天几乎终日有人在此纳凉消暑。只有到了冬日,人们才不约而同躲进小店,挤坐在一张长凳上,继续家长里短的话题。

作为不谙世事的孩童,我去小店都是奉母之命,或手提瓶子购买酱油醋等,或持铁壶灌满两分钱一壶的开水,来去匆匆,从不误事。偶尔母亲赏给两三分钱,我也会买上几个糖块犒劳一下自己。来小店闲坐闲聊的人你来我往,络绎不断。店主老夫妇俩始终和颜悦色,还提供免费的茶水,足见他们人缘不错。小店没有几样东西售卖,但童叟无欺。记得家中来客,我也去那里买过散白酒,回家后倒入酒壶,分毫不差。那年代尚无假酒一说,但加水勾兑者却不乏其人。每每来客用火柴点燃盅中白酒用以加热,我也凑在一旁,看那蓝蓝的火苗跳动,闻着满屋的酒香。客人评价酒品货真价实的同时,也对我竖起大拇指,因为那时孩子为大人买酒时偷尝酒的现象极为普通,我的诚实令他们称赞。

乡邻因一时手头拮据,而又有急需物品之时,老夫妇无需饶舌,总是允许赊账。记得母亲有次为我筹措学费犯难,硬着头皮求到小店,老夫妇二话没说,立即出手相助。今天想来,在那个钱还很值钱的年月,那种本小利微的小店,每年不会有多大的进项呀。小店男女主人姓甚名谁,我至今不知。对于男主人,乡邻们背后却称其“小黑人”,是否因肤色黝黑而得名不得而知,我只管按乡俗称之为“叔”。至于他们来自何方,缘何无一后嗣,从来无人提及。直至上世纪60年代,农村“四清”运动来袭,我家作为基本群众进驻了工作组,我们才第一次得知小店女主人原来曾是青楼女子。年轻的我那时尚不知青楼为何物,母亲告诉我,镇子煤河南岸的那条富贵街,即是解放前的烟花巷。无数贫寒女子,为讨生活曾经沦落于此。

小店夫妇俩当年如何走到一起,又如何离开了这个世界,随着我求学离开家乡,再无从知晓他们的消息。早些年重返老家时,曾去富贵街探寻,只见老街旧宅依然比肩而立,但时过境迁,这里已经成为一个集市。我又在小店旧址前,看到那株老槐树早已颓败枯死,看来出身卑微、从良多年的小店女主人,连同她不为人知的身世,注定如老槐树的枯枝败叶一样,覆盖在历史的烟尘之中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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